香港时代革命纪录片

42岁的周冠威在香港土生土长,小时候与不擅辞令的父亲关系疏离,性格反叛而敏感,讨厌考试,孤独得想过自杀,但他透过电影成长和学懂人生哲理,他通过看《East of Eden》(又译荡母痴儿、天伦梦觉、伊甸园之东)这部有关家庭的电影缓解了与家人的紧张关系,也在科幻电影《2001太空漫游》中领悟到“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追寻生命的意义”。

中学时期的他,每天不读书,不停看电影, 之后入读演艺学院,毕业后从事电影幕后工作,做过电影《霍元甲》制作特辑的导演和剪接,慢慢有机会拍摄自己的作品。

“电影改变了我,小时候我说想一生追随电影,电影代替了我父亲,我希望自己制作的电影也可以打动人心、疗愈和启发别人,或是为大家作情感上的宣泄。”

有别于主流商业电影,他的作品属于“偏锋”,经常紧扣政治和社会议题。

2015年,与政治相关的剧情片《十年》在香港上映, 电影由五名导演分别拍摄五段想象香港未来十年的短片组成,周冠威是导演之一。他的作品《自焚者》描绘十年后香港爆发严重警民冲突,有“港独”青年因为违反国家安全法在狱中绝食身亡,而一名支持者在英国驻港领事馆前自焚。片中以仿纪录片形式探讨“香港独立”的想法。

电影拍摄于2014年香港占领中环运动后,那场争取民主普选的抗争活动失败,令香港步入政治低潮,社会上充满无力感,他不鼓励别人自焚,但希望透过自焚象征牺牲,去问香港人:“你愿意为香港牺牲多少?”

电影宣传形容这是“不想见到的将来”,但在不足十年后,香港爆发反修例示威,经历严重警民冲突以及政权之后的打压,让很多人形容《十年》是一部预言电影,出现那“不想见到的将来”。

周冠威说:“2019年告诉我,很多人愿意为香港牺牲,他们对公义的执着和对自由的坚定出现了,我再次得到力量,哪怕现在情况更差,那正面的价值没有失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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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冠威(右三)在其它电影的拍摄现场(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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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冠威对BBC中文表示,拍摄《十年》后难以拍戏,目前尚未还清欠下朋友的债。(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十年》可说是他第一次挑战红线,这部电影引起很大回响,在争议声中获得第35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电影,但遭到中国官媒和亲建制强烈批评。

上映后,周冠威难以寻找投资者以及著名演员去制作电影,职业生涯迎来低潮,生活拮据的他向朋友借钱维生,到现在也未能把债还清。

四年后,他排除万难去完成爱情电影《幻爱》,电影终在2020年上映。这是他十几年前写下的剧本,讲述精神病患者和心理辅导员之间的爱情故事,表面与政治不相关,但本土意识浓厚,谈及“如何面对创伤”的话题,让人联想到与2019年香港示威的伤口。电影赢得口碑,获得逾1500万港元票房,成为该年香港十大票房电影之一,是香港少数能够单靠本土市场而获得盈利的港产片。

外界一度认为,周导演走出《十年》被封杀的阴影时,《时代革命》面世。

2019年6月,香港因《逃犯条例》争议爆发持续示威。身为导演,周冠威思考了自己在这时代的位置,希望透过镜头以纪录片导演的身份记载这场历史。

他获得一名商人投资,8月开始在街头拍摄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示威画面,在催泪弹与水炮车中间追访前线示威者。

图像来源,REVOLUTION OF OUR TIMES

与以往拍摄剧情片精心安排镜头不一样,示威现场瞬息万变而且真实贴身,看着示威者真的受伤流血,面对死亡威胁,他的情绪陷于谷底。

香港理工大学示威者遭警方重重包围时,他身处现场,看着年轻示威者连日未眠,怀着恐惧爬渠、游绳逃生,他心灵受创,每天发恶梦。

今年7月20日,他与记者一同重访理工大学,重重的围栏和铁马包围以往能自由进出的大学校园,也勾起了他当天的场面。

“我们的自由被封锁了,”他对着围栏说:“理工大学是红砖建筑,就好像香港人的心脏,我们的心脏被人插了一刀,血仍在流,但政府没有认为去检视这个伤口。”

剪接纪录片时,周导演也经历很大的情绪波伏,纠结如何保障受访者安全,担心影片成为罪证,一边剪片,一边了解到多名片中受访者已坐牢和流亡,这令他心情更为沉重。

《国安法》实施以后,一些合作单位离队,除了他以外,所有制作团队成员也要匿名,他在完成作品后把版权交给海外的人,并销毁在香港的所有片段。

“现在香港浓罩这种气氛和压力,创作也要匿名,我们已经失去创作自由。一些同行朋友放弃了制作自己的纪录片,把片段交给我,我很痛心,很多人不能够在这样的政局和恐惧下去创作。”

他强调,自己的纪录片不是(追求)客观中立的新闻专题,没有访问任何建制派人士,而是纪录示威者的故事,并指香港主流媒体已很倾斜于政府和建制的声音,有责任去让更多人听示威者的声音。

去年年底,两部讲述香港示威浪潮的纪录片《占领立法会》和《理大围城》未能在香港正式上映,一些建制派人士及团体指责这些纪录片美化示威者的暴力。对于这一话题周冠威表示:“在《时代革命》这部纪录片中,我当然不想美化暴力,双方都有出现过暴力,电影中也有示威者围殴警员的场面,但这纪录片或我在现场看到,警方的暴力大大超越了示威者的暴力,示威者迫于无奈或是情绪下,难以控制地施予暴力,我也不认同。但我们要了解前因后果,这纪录片就可以帮大家了解历史的脉络,而不是单看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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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的岗位上勇一点”敏感政治气氛下香港电影人的坚持

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两小时半的纪录片终于面世,他坚持把它称作《时代革命》。香港建制阵营试图把“光复香港,时代革命”视为分裂国家以及等同于“港独”的字句。

“你在吓唬我吗?如果你认为这四个字不能在香港讲,你就写清楚,否则你是散播恐惧,”他说,“这是这场运动出现最多的口号,用这个口号去作为片名很适切,我就是这么单纯,那条法律红线我不知道在哪里,法例都没有写清楚,倒不如我跟自己的红线,那就是艺术上的考虑,我要创作自由,不想有自我审查。”

他认为,“时代革命”有不同的解读,那是大家希望世界变好作出的革新,对未来的美好的盼望。

7月的康城影展,《时代革命》成功申请入围,影展刻意把他的电影排在闭幕前才发布,外界认为这是主办方担心中国方面的抗议和反对。

周导演并没有接受康城方面的邀请亲身出席典礼,原因是他身边的朋友说他的纪录片具风险,到了法国可能无法回港,他为了与最珍重的家人一起,留在香港。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电影面世后,他的生活没有多大变化,中国官方、官媒或是香港的建制和亲北京媒体,也没有明显地对他作出猛烈攻击。

他珍惜与家人在一起的日子,并多番警告6岁的儿子,他可能有一段时间见不到爸爸。

在社交媒体上,电影宣传片引起很大回响,有人说,香港国安法实施以后的一年,大家不敢再提2019年发生的事,差点以为自己当年是发了一场梦,而这部电影引发大家共鸣,证明那是真实的经历,有人把不能说的东西说出来。

如水潮濕、雨傘遍地開花、群眾的聚與散——儘管時空境遇大不相同,《時代革命》台北首映現場的畫面,巧合地讓人想起這部紀錄片聚焦的那些街頭抗爭場面。只是那時,香港示威者在街頭撐傘多半不是為了擋雨,而是為了抵禦水砲、催淚瓦斯,還有香港警察。

《時代革命》以2019年香港「反送中」運動為核心,記錄從反對《逃犯條例》修訂到《香港國安法》生效的抗爭始末。由於題材敏感,該片在香港院線上映的機會渺茫。為了保護製作團隊,全片也只有導演「周冠威」的名字公開露出,其餘全部匿名,並標示這是一部屬於「香港人的作品」。

首映現場,雖然發行團隊準備了合影背板,偶有零星觀眾上前留影,但以首映來說,相較其他電影或紀錄片,觀眾合影留念的踴躍程度仍有落差。這或許是與紀錄片的沈重調性,還有政治敏感有關。這場首映的觀眾以影視工作者、媒體朋友等來賓為主。時代革命台灣發行團隊告訴德國之聲,有些來參加首映的觀眾在各種敏感考量下,可能會希望低調,不要露臉。

「台灣是全世界目前唯一一個能夠正式商業播映在電影院的自由土地。」發行團隊表示。同時,也代替目前人在香港的周冠威轉達他對台灣觀眾的謝意。周冠威說,他希望該片25日在台正式上映後「能提供在台港人一個慰藉。」

在長達約兩個半小時的紀錄片播畢後,有觀眾大喊反送中標語的「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掌聲隨即在坐滿約500人的首映廳內響起,近一分鐘才散去。觀影過程中,亦不時有觀眾啜泣或落淚。《時代革命》顯然是一部能強烈觸動觀眾情緒的紀錄片。

映後,德國之聲特別訪問同場的多位台灣紀錄片及藝術工作者,談他們對《時代革命》與香港的看法。

香港时代革命纪录片

如水潮濕、雨傘遍地開花、群眾的聚與散——儘管時空境遇大不相同,《時代革命》台北首映現場的畫面,巧合地讓人想起這部紀錄片聚焦的那些街頭抗爭場面。

歷史與集體見證

「剛剛裡面應該大家都有哭吧!」站在首映廳的對面街道騎樓,記者與紀錄片導演吳梓安聊起剛剛播映的《時代革命》。

距離反送中運動爆發已過去近3年,吳梓安說,《時代革命》不只重喚了自己對香港抗爭的記憶,電影也很好地整理了豐富的影像素材,也能讓觀眾「更清楚理解(當年)事件的脈絡」。像是紀錄片裡像是已經70多歲仍堅定走上街頭、想保護前線孩子的農夫「陳伯」,還有年僅11、12歲就參與抗爭的「熊仔」,都是他原本不知道的抗爭人物。

在《時代革命》裡,在反送中這場「無大台」的抗爭運動中,像陳伯與熊仔這些原本不被大家熟知的小人物,他們在這場運動中做了什麼?為什麼這麼做?周冠威都詳實地記錄了下來,並向觀眾訴說香港示威者們是如何見證、參與這場從此改變香港的重大運動。

一旁的台灣藝術家雪克(Shake)抽著菸淡淡地說,《時代革命》呈現的現場真實聲音震撼,也讓她「一直回想到那一年,一直在關注香港。」2019年,雪克曾為了六四事件30週年,在中正紀念堂前設置巨型六四坦克人氣球的裝置藝術,引發媒體關注。

雪克說,她記得反送中運動那年,自己曾收到一個Google雲端連結,看到「很多香港人把自己拍到的(抗爭現場)畫面放在那裡」,素材數量龐雜。雖然不確定周冠威使用的素材從哪彙整,但以紀錄片素材使用的豐富程度來看,工作量「真是很難以想像」。

當記者問到,「你認為紀錄片會是一種抗爭方式嗎?」雪克先是很快地回答「當然是囉!」後來又補充:「這個問題有點怪」,因為「所有任何的藝術表達都可以是一種抗爭的方式。」

香港时代革命纪录片

在《時代革命》裡,在反送中這場「無大台」的抗爭運動中,像陳伯與熊仔這些原本不被大家熟知的小人物,他們在這場運動中做了什麼?為什麼這麼做?周冠威都詳實地記錄了下來。(資料照片)

《狂飆一夢》紀錄片、長期關注台灣政治與社運的導演廖建華則認為,拍紀錄片是紀錄片工作者參與抗爭的方式,每個人就各自的「戰鬥位置」,「做了他們能做的事,影像紀錄整理則讓這些事能有價值地留下來跟傳播。」

他說,《時代革命》不只是呈現時間軸敘事,也有很多香港人在抗爭過程中淬煉出來的、某種人類的教訓與溫暖。不管是大到對抗威權,或小至情侶家人之間的牽掛,這部片某種程度上都可說是紀錄與見證。

「很多人講手機拍片,現在是一個影像很氾濫的時代,但還是需要某種敘事或是某一套整理過的東西,作為一個認識、記憶或傳承,也是我們這一代或是下一代人的某種備忘錄。」廖建華說。

台灣人有共鳴

《時代革命》呈現了中國如何收緊對港管治,亦談到了同樣面臨威脅的台灣。

「在國家安全上,我們對面就是有個中共。」首映會結束時已經接近晚上10點半,與四位導演及藝術家聊著聊著,最後時間已經接近午夜。廖建華站在街邊、戴著口罩,一邊等著宵夜一邊告訴記者,台灣人或許沒辦法體會跟香港人一樣的恐懼,或經歷他們面臨的,「但我們應該比全世界很多地方的人可以更有同理心或共感。」

廖建華說,2019年時自己原本要前往香港拍攝作品,看到在香港的同業陸續傳來被搜查手機的消息,於是出發之前,他也把自己手機裡的素材做了「整理」,只是後來仍「因為抗爭已如戰場」,最終沒有去到香港,但那是他作為紀錄片工作者,「第一次明確感受到恐懼」。

香港时代革命纪录片

《時代革命》呈現了中國如何收緊對港管治,亦談到了同樣面臨威脅的台灣。

曾在2019年到香港現場參與抗爭的台灣紀錄片導演陳君典也透露,自己有認識的香港同業選擇留在香港繼續拍片,但因為題材與政治有關,還曾將素材寄到他家備份留存,「因為他就是擔心有一天他家裡就被抄掉。」

有港人選擇留在香港,也有些選擇來到台灣。廖建華說,他一位香港朋友來台後,曾參與過沾邊政治議題的拍攝工作 ,最終選擇匿名。

廖建華解釋,這不只是因為風險考量。他的朋友告訴他,自己是看到《時代革命》幾乎所有工作人員匿名後做的選擇。廖建華說,就像《時代革命》裡的抗爭者一樣,手足間彼此不太過問職業、年紀,離開了抗爭現場、脫下裝備,可能都不知道對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