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 玫瑰 我 愛 你 王 禎 和

  • 導讀/政治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助理教授 紀大偉

        王禎和小說有以下幾種特色:一、喜歡採用諧音字、多語並陳(國、臺、英、日語等等)等策略在小說中進行誇大的嬉笑怒罵,造成強烈的諷刺效果;二、諷刺對象大抵是社會中的既得利益者;三、持續批判美國、日本等等第一世界國家對臺灣施加的(新)帝國主義;四、愛用低俗的黃色笑話偷渡嚴肅的後殖民問題。長篇小說《玫瑰玫瑰我愛你》(1984)就充分發揮了這幾種特色。

        小說中,花蓮士紳認為美國打越戰可能為臺灣帶來商機:美軍一路過花蓮,就會想要嫖妓。於是士紳跟當地妓女戶合作,準備在美軍訪臺期間獻上女體(其中不乏原住民女體),一方面可以賺美金,一方面又可以為國爭光。這個賣春愛國計畫歡迎美軍登臺的歌曲都準備好了:「玫瑰玫瑰我愛你」。這個歌名/小說篇名指涉了「越南玫瑰」(性病的隱語)。

        事實上美軍一直到全書完結都還沒有抵達臺灣。書中角色努力在美軍身上打如意算盤,只是畫餅充飢。

        小說也偶爾提及同性戀。書中的同性戀有兩種:一,士紳之一,有婦之夫惲醫師,是年輕男體的愛好者;二,沒有在小說中真正登場但是被士紳角色想像出來的男男情色烏托邦──士紳們想像,遠道而來的美國大兵與俯拾即是的花蓮子弟,打成一片。士紳們聽說,有些男人喜歡「標緻乾淨的男孩」,而非陪酒小姐。董老師看美國雜誌得知,「美國成年男子人口中HOMO CASE估計約有四分之一。」他推算,「來花渡假的三百名美國大兵,至少,at least 有七十五名是黑摸(HOMO)。」

        於是,董老四師要求妓女戶老闆「阿尼基」(日文「大哥」一詞的發音)另外供應男體給美軍。阿尼基初聽董老師說,美國四分之一的男人是「腳仔仙」,「玩腳倉的」,大吃一驚。另一家妓女戶的老闆黒面李(從上下文得知李是中年人),想要自己下海賣身給美國人。黑面李還說,「我把我的三個外甥都找來。他們才十八、九歲,都練過舉重,身體都十分魁梧,應該有夠資格接待美國腳仔仙!」並說:我會教他們多用肥皂,就不怕痛啦。

        描寫越戰時期的這本書剛好在掀起愛滋風暴的1980年代寫成;書中也提及愛滋,應該是最早提及愛滋的臺灣文學作品。

  • 文/呂文翠

        王禎和(1940-1990),生於花蓮。1959年負笈臺北,就讀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並進入以現代主義為主流的學院派文藝圈,開始於學長白先勇創辦的《現代文學》發表小說。除小說創作豐富外,也長期任職臺灣電視公司,展現戲劇熱情;影視媒介的圖像思維與表現形式,間接影響其敘述風格與雜糅多元的語言構成。作品包括小說《嫁妝一牛車》、《寂寞紅》、《三春記》、《香格里拉》、《美人圖》、《玫瑰玫瑰我愛你》、《人生歌王》;劇本《大車拼》;譯著《英格麗褒曼傳》(Ingrid Bergman);影視評論文集《電視‧電視》、《從簡愛出發》等。

        1961年3月,就讀臺大外文系二年級的王禎和在《現代文學》雜誌上發表短篇小說〈鬼‧北風‧人〉,引起當時短暫訪臺的作家張愛玲的注意,受其小說中臺灣傳統鄉鎮的「氣氛」所吸引。張愛玲在王禎和陪同下遊覽花蓮數日,也爲王禎和追求純粹小說藝術的文學道路定位定調。此後王禎和創作漸豐,融合方言俚語及別出心裁的獨創語言,以現代主義的理性冷凝筆法褻瀆原鄉光環,其筆下的花蓮市井家園,與黃春明甜美莊嚴的宜蘭風土鮮明對照,同為戰後新生代小說中最具代表性的文學地標。

        1973年王禎和自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返臺後不久,發表〈小林來臺北〉,深刻勾勒由鄉村到都市謀生的小人物生活困境。這篇作品堪稱王禎和寫作生涯中的轉捩點;從此開始,王禎和就以凸顯城鄉差距、同情鄉下人的純真、批判城市人的勢利眼而出名。長篇小說代表作《美人圖》(The Portraits of the Beautiful and Americanized)就是站在鄉下人的立場,責備城市人笑貧不笑娼的態度;這部小說明確指出,正因為城市人(是美人:美麗的人)仰賴第一世界帝國主義者(是另一種美人:美國人),所以城鄉差距就越來越惡劣。另一部長篇小說《玫瑰玫瑰我愛你》也對城鄉差距和帝國主義發動攻擊。值得留意的是,《美人圖》和《玫瑰玫瑰我愛你》的批判並不是用嚴肅的腔調寫成,而是用極度戲謔的文字組成。這種戲謔文字大量吸納黃色笑話(bawdy jokes)、福佬話、洋涇浜英語;這種語言實驗簡直預告了臺灣將要出現的後現代文學,以及1990年代的世紀末情色文學。

    摘錄自臺灣大百科全書,中文全文請見:http://nrch.culture.tw/twpedia.aspx?id=2252

  • 王禎和《玫瑰玫瑰我愛你》充滿了荒謬的喜感,人物、語言、情節都是刻意經營的結果,但自然、不牽強,在嘲諷中可以看到對體制的挖苦,也流露出對底層妓女的憐憫。

    小說寫越戰期間美國大兵來台休假在花蓮嫖妓的故事,這確有其事,作者在年輕時目睹,當時是花蓮的大事,全花蓮市都忙碌了起來,作者是在這一個基礎上,發揮他的想像,虛構出來的故事。他在小說一開頭就說不用考證,因為鐵定浪費時間,雖然如此,即使多誇張、扭取,他的筆下人物也是可能的現實人物,例如調教妓女成為吧女,類似莫里哀的戲劇《妻子學校》,這部戲劇表現的就是通過訓練達成理想的妻子的過程。

    作者寫這些人物不用優雅的文字或者合乎他們身份的文字而是集粗俗猥褻肉慾於一身並且集中於人體的生理功能來描述作者可能不知道巴赫汀(Bakhtin)的理論,但他的寫作方式和巴赫汀的理論若合符節巴赫汀說:「通過尿和糞便的形象從歡樂的詼諧的角度來展現死亡與分娩。」尿與糞便最受貶抑的,但卻是生命更新的來源。

    在小說中主人公董斯文經常性的放屁要求妓女的胸部大小她們的經期不能與服侍美軍的期間撞期同性戀醫生觀看年輕患者的屁眼、美國人陰莖的巨大,這些所謂卑下語言的描寫顛倒了人物從外部印象似的描寫,當然龜公、妓女可以想見他們的語言,作者把它公開化;而像董斯文這位英文老師及醫生都是高級知識份子,作者也讓他們放言無忌,感官的衝動勝過理智的克制。

    肉體、生殖器還比巴赫汀所說的尿、糞便高等,這些被長期隱藏的詞彙,不是和生命的開展息息相關嗎?但在小說中這是作為販售的商品,這一逆反說明了資本主義之下無物不可出賣,人格如此,肉體也是。

    作者使用這些赤裸裸的語言的用意,也許是在表達如巴赫汀所說:「在廣場上像指神賭咒、發誓、罵人話這樣不拘形跡的言語因素已完全合法化了。」他們的想像、欲望獲得釋放,在這裡解除了來自體制的枷鎖,解除了傳統道德對它們的束縛。

    作者讓幾個知識份子參與妓女的培訓,他們身份在這裡起了逆反作用,本不該出現的地方卻出現了,而且像董斯文還賦予他導演的角色,真是斯文掃地,這是相當的誇張的安排,但這也不無可能,在歡迎美國大兵的動作中,官商一定最為積極,而過去教師不過是配合體制的小角色,也可能配合演出或自任導演,過去教師勾結人口販子將剛國小或國中畢業的女生推入火坑的事件,時有所聞。

    作者的諷刺顯得自然、尖銳,如「美軍就是美金」、「內心對內心,屁股對屁股」(nation to nation people to people),前者想到的是40倍的鈔票,後者原是吧女辦國民外交變成肉體的接觸。通過這些諷刺、卡通化的場景,董斯文已經預想了在花蓮碼頭吧女盛裝,樂隊高奏下,高聲歡唱「玫瑰玫瑰我愛你」的大場面。然而在這個可能出現的滑稽場面之後,作者卻是要吧女注意,真實的玫瑰雖然美麗,美軍帶來的美金也非常動人,但另一種玫瑰_西貢玫瑰,就是梅毒,一種世紀之毒,這種美麗的玫瑰可摘不得。但現實中吧女們就要做美國大兵的生意,是不是飛蛾撲火呢?

    民國四十五十年代台灣依賴美國從軍事經濟文化都如此美軍集體來台嫖妓不認為是國家的恥辱當時媒體還以頭條新聞來報導,熱切期待這些大兵帶來甘霖,這是窮國的悲哀。民國六零年代以後台灣經濟逐漸起來,北投作為特許的色情場所,造就了「春城無處不飛花」的景象,還登上時代週刊的封面,國家顏面掛不住,政府在民國68年宣布北投廢娼。

    王禎和《玫瑰玫瑰我愛你》的故事不只是笑鬧劇,笑中有淚,半世紀前富裕國家的大兵到這裡來蹧蹋我們的同胞,我們唱著歌歡迎;台灣發達以後同樣地去蹧蹋開發中國家的女子,王禎和式的小說想必在那些國家也會出現。

    此書初版於一九八四年,現由洪範審校,重排印行,內容則仍其舊。

    《玫瑰玫瑰我愛你》為王禎和生前經營之少數長篇小說,通過深入的思維與觀察,集中筆力處理一特定場景裡數小時內發生的事件,以小喻大,以短暫喻長久,更寓莊於諧,於戲謔中探索時代社會的殘缺,其用心良苦,實超越文字表面之指涉。

    作者簡介

    王禎和 (一九四○─一九九○)

    臺灣花蓮人,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終其一生以小說創作馳名,使用獨特穎異之文字,捕捉人生的黑暗與光明,出版有短篇集《嫁妝一牛車》、《香格里拉》,長篇《美人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