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擊的巨人自由

動漫神作《進擊的巨人》在上週迎來了漫畫大結局，為近12年的連載畫下了句點，而在結局出刊之後也有許多人提出心中為什麼覺得《進擊的巨人》會成為神作的原因，除了動畫社WIT STUDIO及MAPPA的助攻外，作品的深度也是讓大家成為鐵粉的原因之一，作者諫山創老師從不同的角度和劇情的堆疊提出對於「自由」的想像與疑問，不但讓《進擊的巨人》世界觀變得更加龐大，也讓故事深度提升到了另一個層次，而在諫山創老師所建造的這個世界中，「自由」到底是什麼模樣？

其實「自由」在《進擊的巨人》中擁有各種層面的涵義，在故事的開始，艾連與阿爾敏就不斷的在追尋「牆外的自由」，認為在牆內安逸生活的人就跟牲畜沒什麼兩樣，這時這部作品的「自由」就是追求生存空間，而且這個追求自由的過程從漫畫初期延伸到了結局，艾連從一開始就立下誓言「要把巨人從世界上一個不剩的驅趕出去」，而他到最後的確犧牲自己達成了這個目標，因為等到他出了牆外，才發現原來世界這麼複雜，壓縮自己與夥伴生活空間的人，也同樣是「人」，而這也是《進擊的巨人》成為神作的原因之一，這些後來成為主角群敵人的人們同樣也有屬於他們的故事，都有自己的立場和動機，沒有人是絕對的對錯，這也非常地貼近現實世界，我們活在世界上所擁有的自由是可能會傷害到別人的，雖然追求這樣的自由會有衝突的發生，在追求到那份極致的平衡之前，人類都必須這樣子互相爭鬥下去，但究竟要以什麼方法解決，我們也都還在探索。

除了「生存空間的自由」，《進擊的巨人》還帶出了另一個「選擇的自由」。在結局揭曉了艾連其實被始祖巨人的力量所控制著，做出了許多逼不得已的選擇，而這一切都是為了解放被愛情所束縛的始祖尤彌爾。如果可以，艾連其實不想成為犧牲自己拯救尤彌爾的人；如果可以，米卡莎也不願意為了世界殺掉自己心愛的人，但是一切成敗都因為愛，最後有著類似經歷的米卡莎做出選擇，讓始祖尤彌爾醒悟並且放下那份執念，從為愛奉獻的人到成為真正做自由選擇的人。在真實人生中我們也經常被執念所綁架，常常做出自己覺得逼不得已的選擇，但其實只要放下那份執著，我們都能獲得那份「選擇的自由」。

但關於這樣的結局，也有許多人認為主軸突然切到愛情束縛這部分很奇怪，不過其實這也是《進擊的巨人》刻畫人性非常成功的地方，始祖尤彌爾擁有強大的力量，她仍然是一個會被愛情束縛的凡人，艾連成為「葉卡派」的領袖，發動地鳴殺死了地球上八成的人類，成為拯救艾爾迪亞人的英雄，同時也是世界的公敵，但內心的他卻也是一個不希望米卡莎愛上別人、想要單純的跟夥伴繼續活下去的平凡人。

按照漫画第88话枭的台词，《进击的巨人》(以下简称巨人)这部作品的标题的含义是：“无论在什么年代，都会为了追求自由而不断前进，为了自由而战”，也就是说谏山创是以“自由”作为主题来创作这部作品的。

“自由”这个词汇看似简单，实际上是哲学界和思想界经久不衰的讨论话题。而从《巨人》的角色台词设计来看，谏山创很明显饱览过大量哲学文献并且对这个话题有过深入的思考，例如漫画第112话艾伦的台词“无知是距离自由最遥远的东西了”，化用了黑格尔的论述“无知者是不自由的，因为与他对立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总而言之，只有理解哲学意义上的“自由”才能正确解读《巨人》的主题。

这篇文章分为3个小节，依次介绍自由的定义、强决定论、自由意志。正文如下：

1.自由的两个含义

汉语和日语中的“自由”都属于外来词汇，对应的英文词汇有两个：Liberty、Freedom。这两个单词虽然都被翻译成“自由”或者日语的“じゆう”，但其含义却有很大的差别。

Liberty所指的自由是不受他人的支配，这里的支配是人为的、主观的，因此Liberty的反义词可以是“奴隶”。需要注意的是，Liberty描述的是“摆脱他人支配”的状态，而不是描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状态，中文里的 “放任自由”之类的词汇完全是对Liberty的误解，将Liberty与“任性”相互混淆的结果。

《巨人》剧情前期的大多数场合中的“自由”都是Liberty，例如动画第3季13话艾伦的台词“被莫名其妙的家伙们夺走了自由……一想到要夺回自由，我就会涌出力量”。

现实生活中，国外打嘴炮攻击国内“没有自由”，展开来说就是“没有实行政府自由主义”，这里的自由指的也是Liberty。说句题外话，无论是政府自由主义还是政府干预社会的模式，在我看来只不过是政治体制有所不同，压根没有高下之分。

与Liberty不同的是，Freedom所指的自由是摆脱必然性的支配，这里的支配是规律性的、客观的，因此Freedom的反义词可以是“命运”、“历史必然”、“自然规律的约束”等等。前面提到“自由”是哲学界经久不衰的话题，指的就是Freedom。台词“无知是距离自由最遥远的东西了”同样是在指Freedom，可以把这句台词理解成“无知使我们无法摆脱历史的必然”。

枭在说出点题的台词之后，又在漫画第89话补充了一句“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就只能重蹈覆辙，无数次地重复相同的历史，犯下同样的错误”。这就意味着，枭所谓的“追求自由”指的是追求Freedom，也就是摆脱历史的必然。

现实生活中，国内核心价值观中的“自由”，我个人将其理解为Freedom，也就是逐步实现物质与精神生活的极大丰富，社会成员逐步摆脱贫困、剥削之类的必然性的约束。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就是“自由就是对必然性的认识和支配”。

2.强决定论

“强决定论”是与“自由意志”互斥的概念，为了介绍“自由意志”就有必要先从反命题“强决定论”说起。

回顾一下超大巨与铠巨破坏墙壁导致墙内人类大量死亡的事件，如果对这一事件进行审判，那么：

①直接导致墙内人类大量死亡的是无垢巨人，然而它们无法抑制吃人的天性，因此除了在物理上消灭它们，无法向它们追究任何责任。

②如果将破坏墙壁定性为战争行为，那么故乡三人组的罪名是反人类罪。但同时也要注意到，他们自小接受的教育是“墙内人类是恶魔”，他们的家人是留在马莱的人质，他们自己也被马莱当做战争兵器。也就是说，故乡三人组对于任务性质的认识有严重偏差，并且如果放弃任务就会面临悲惨的下场。虽然莱纳自称自己存在不破坏墙壁的选项，因此必须为此背负罪责，但事实上他所具有的选择空间是微乎其微的，承担罪责之人更应该是任务的发布者与推波助澜者，而不应该简单地让故乡三人组背黑锅。

③任务的发布者与推波助澜者，指的是洗脑并胁迫墙外艾尔迪亚人的马莱人。马莱人普遍地对艾族人怀有憎恨和恐惧，并且马莱政府有意识地利用这种情绪来压迫艾族人。但事实上，马莱人也曾有过漫长的被艾尔迪亚帝国奴役的历史，并且艾族人能够变身为吃人的巨人也是不争的事实。

④吉克认为拥有巨人之力的艾族人是罪恶之源，提出了艾族的安乐死计划，这个计划的实质是通过较为温和的手段彻底剥夺艾族人的人权。然而问题在于，艾族人除了能变身巨人之外，其他生理特征与其他民族完全相同，因此艾族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被开除人籍。

⑤在道路中源源不断为艾族人提供巨人之力的是始祖尤弥尔。然而尤弥尔无论生前还是在道路中，都只是个为王族服务的奴隶。

⑥按照上述逻辑，导致“墙内人类大量死亡”的责任还可以继续向上追溯到奴隶社会对奴隶的压迫，可以追溯到那只为了追求自由(Liberty)而跨栏出逃的猪，甚至可以追溯到宇宙大爆炸。

哲学中的“强决定论”便是这种思考逻辑的极限化：所有发生的事件都必然存在一连串的起因，或者反过来说，如果知晓了所有的起因，那么所有事件都是必然发生的，所有人都只是历史中的一枚齿轮，齿轮的运行完全受其他齿轮的支配，同时也影响着其他的齿轮。

人的精神状态(欲望、性格、信念)来源于大脑状态，大脑状态属于生物状态，那么生物状态必然服从物理规律，也就是受到因果律的支配。如果充分了解人在做出每个行动时的信念、欲望、性格，再结合客观现实的限制，那么这个人会有怎样的行动几乎都是必然的。人之所以认为自己是自由(Freedom)的，仅仅是因为无法精确地察觉是什么因素引起了自己的行为。

用肯尼的台词来说，每个人都是必然性的奴隶。

在这种观念下，所有事件都只是因果链条中的一环，人不需要为自己的任何行为负责，道德伦理、法律都将毫无意义。

从结论上说，“强决定论”并非无懈可击的，最有力的反例是当今社会还存在着道德伦理和法律。不过，也存在哲学家(例如尼采)认为道德伦理和法律的存在是为了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而不是证明了“强决定论”的谬误。举例来说，墙内人类无法接受“城墙被破坏导致墙内人类大量死亡”这类事件不需要有人为之负责，因此才会设计出伦理和法律，将责任分配给因果链条上最近端的个体。

总而言之，上述“强决定论”的定义和推论是否正确都还存在争议。如有可能，各位不妨独立思考一下。

3.自由意志

与“强决定论”对立的概念是“自由意志”，这里的自由指的是Freedom。认为自由意志存在的人认为：主体(例如人的意识) 拥有影响宇宙因果关系链的能力，可以自发地使事件发生，做出能发动全新因果关系链的选择。也就是说，人类与其他动物的区别在于，人类的意识活动有可能超越因果律和必然性的支配。

显而易见，引入“自由意志”的概念后，人就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道德伦理和法律就能够名正言顺地存在。

在《巨人》漫画第88话，枭选择格里沙作为进巨继承者的最重要的原因，用枭的台词来说就是：“ (你能认识到自己的罪孽) 就足够了。我选择你的最大的理由…是因为那一天，你来到了墙外…从我第一次在这里将同胞踢下去的那天开始，从你带着妹妹走出墙外的那天开始，我们必须一直前进，直到能够偿还那一切为止”。

这段台词的含义是，枭认为格里沙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罪孽，而这种赎罪的意识就是进巨继承者(格里沙)具备“自由意志”的证明。

除了历代的进巨继承者，《巨人》中具有强烈的赎罪意识的角色还包括埃尔文和莱纳。以莱纳为例，在漫画第100话，莱纳有这样的台词：“(我之所以坚持执行任务的理由是)，我一直想成为英雄…那并不是时代与环境的错。全是我的不对，你母亲之所以被巨人吃掉也全部都是我的责任”。这段台词体现了莱纳的赎罪意识，即愿意为自己的出于自由意志而作出的行动负责。

从艾伦的心路历程来看，莱纳的这段台词可以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艾伦从收容区的生活中明白了“无论墙内还是墙外，人都是一样的”，因此对于吉克提出的袭击雷贝利欧收容区的计划有所顾虑，只能用“时势所趋”来说服自己将计划执行到底。在地下室与莱纳相遇时，艾伦就像破墙之前的莱纳一样，是可以选择放弃计划的。莱纳的这段台词让艾伦真正意义上觉醒了“自由意志”，从“被推搡着进入地狱的人”转变为了“主动走进地狱的人”。

再回到哲学的角度，“自由意志”的缺陷始终在于无法证明其是否存在。还是同一个问题：人之所以认为自己是自由(Freedom)的，是因为人存在“自由意志”，还是因为无法精确地察觉是什么因素引起了自己的行为？

以上。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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